子曰:“孰謂微生高直?或乞醯焉,乞諸其鄰而與之。”
子曰:“孰謂微生高(1)直?或乞醯(2)焉,乞諸其鄰而與之。”
關鍵詞:論語,公冶長第五
孔子說:“誰說微生高這個人直率?有人向他討點醋,他(不直說沒有,卻暗地)到他鄰居家里討了點給人家。”
這一段孔子講,『孰謂微生高直』,「微生高」是個人,這是講誰說微生高是一個正直的人?這個「直」,底下有講法的,我們等一下跟大家一起分享,先講微生高其人。《雪公講要》里面,有講到他的一個故事,說「微生高,魯人,姓微生,名高」,他復姓微生。「《國策》、《莊子》、《漢書》,《古今人表》」,這里面都有記載,這些都是歷史上記載的。這些書當中,「微皆作尾」,所以也叫尾生。「高有直名」,微生高他以他的耿直著名,人家都知道他是一個很耿直的人。這底下講了他一個事,「如與女子約會于橋下」,可能他跟一個女孩子談戀愛,跟這個女孩子約會于橋下。結果「女子未至,大雨,水至」,女孩子沒來,大水來了,下大雨,沖來了。結果微生高「高守其信,抱橋柱不去,溺死」,這個人也了不得,守信。跟這個女孩子約會,女孩子沒來,人家可能想,下大雨了,他也不會來了,就沒去。沒想到微生高他來真的,看到女子不來,他也不走,抱著橋柱,大水就淹,寧愿淹死,他(也)不走。所以「時人以為信既如是,直亦可知」,當時的人都對微生高挺贊嘆的,以為他真正是守信的好榜樣,以為信就應該是這樣。這是一種誤解,這個不是真信。這個直,亦可知,直比信來講應該是更進一步,他要是正直。大概也有人講微生高這個人很正直,守信和正直是連成一體的,所以都很贊嘆他。
當然,這種人也是很難得,該不該這樣?當然不必,可是他也是做絕了。所以「孔子不以為然」,不認為他是個正直的人,就舉了一個例子,說「舉轉乞酰而與或人之事」,酰就是醋,他舉了一個事,就是有人來向他要一瓶醋。大概是鄰居,做飯的時候需要醋,就問他要,跟他乞請醋。『乞諸其鄰而與之』,結果這個人當時他就,微生高他自己家沒醋,他就跟別人要了個醋,跟鄰居家要了醋,轉送給他,這等于是借花獻佛。這是什么?這個事情證明他不是一個正直的人,所以「證其非直。古注或謂微生乞諸其鄰,冒為己物以與人,然孔子只說直,未說其它」,有的古注來了一個詮釋,說微生這個人當時就向鄰居家去乞求醋,要那個醋,「冒以己物」,說這個醋就是自己的,然后給向他要醋的人,那等于是說,這是撒謊了,有古注這種說法。
但是雪公認為,這個沒有根據,沒有事實根據,只是先儒一個猜測。這里講,說「然孔子只說直,未說其它」,孔子是就事論事,就說微生不屬于直,他沒有那種正直,他沒有說其它,沒有說他騙人。或許微生當時沒有冒認自己的醋,只是轉手借給人,送給別人。但是這里面已經有一些不實在的味道,如果真正是你沒有醋,他為什么不直截了當告訴對方,說我沒有醋,就行了。那你愿意幫他,可以幫他去別人那里要醋。這個心,我們看孔子觀察得很細膩,細微的那個心里頭帶著虛假的念頭。雖然他未必是冒認,說出來這個醋是自己的,但是難免有這種念頭。那我們自己想一想我們自己,平日跟人交往,對自己的心念觀察有沒有這么細致?所以想要成就仁的境界,那真得要一絲不茍才行。
下面我們來看雪公的詮譯,「直心是德,直者真心」。能有這種直心,直心是不彎曲,沒有任何委曲、欺詐的心,這是德,這個心是真心。真心里面沒有帶絲毫的妄,沒有帶絲毫的假,完全是純真。我們來看雪公引了幾個人,歷史上的幾個故事做為例子,讓我們體會什么叫直心。佛法里面也很注重這個直心,所謂「直心是道場」。菩提心有一個定義,是說什么?直心、深心、大悲心。第一個就是直心,直心就是真誠心,誠到極處,沒有絲毫的虛妄,這叫直心。有了直心,就能夠得到仁的境界。
底下雪公說,「春秋衛大夫史魚尸諫靈公」,史魚這個人是春秋時候衛國的大夫。當時衛公,衛靈公,他的叔子設家宴招待靈公。史魚告誡說,「你富貴,但是國君很貧乏,必遭禍殃」。這是什么?叔子他家里是非常富貴,但是衛國的國君反而比較貧窮,這等于什么?臣子富貴超過了國君,這不是好事,這會招來殃禍。所以免禍的辦法只有什么?「富而不驕,謹守臣道」,這是史魚告誡叔子要守本分,不能夠富貴超過自己國君。這是說明他怎么?對朋友能夠直心勸諫。
當時衛靈公朝中有一位大臣叫蘧伯玉,這是一位賢人。史魚也多次向衛靈公進諫,讓衛靈公重用蘧伯玉。史魚到臨死的時候,還囑咐家人把他的進諫告知衛靈公。怎么進諫法?停尸,不做喪事,這叫「尸諫」。勸勉靈公要選賢用能,這就是歷史上稱的尸諫。所以孔子贊嘆史魚,說「直哉史魚」,這是真正直,直心。「邦有道如矢,邦無道如矢」。矢是什么?那個箭,箭都是很直的,不管國家有道還是無道,他能做到直心直行,所以孔子贊嘆他。這是講史魚尸諫的故事。
底下雪公又講,「晉之史官董狐之筆,直書趙盾弒其君」,這是第二個故事。是講春秋晉國,晉國的史官有一個叫董狐的。因為在晉國的時候,執政大臣趙盾多次勸諫晉靈公,當時的國君叫晉靈公,不要殘害臣民。因為這個國君當時聚斂民財,昏庸無道,所以趙盾就多次勸勉、勸諫。但是晉靈公不聽,反而更加的肆意妄為。趙盾逼于無奈,只好出逃,逃離了晉國。結果到了晉國邊境的時候,就聽說自己的族弟,叫趙穿,已經把晉靈公給殺掉了,這是弒君。當時趙盾就返回晉國,繼續執政,結果董狐把這個事情就記載為「趙盾弒其君」。董狐是個史官,記載歷史,說晉靈公應該是趙盾殺的。為什么這么說?趙盾當時他辯解,「國君是趙穿殺的,不是我殺,這怎么是我的罪?」結果董狐這個理由是說,你是國家重臣,你逃亡還沒離開國境,你返回來,居然沒有去討伐弒君的人,你的族弟把國君殺了,你沒有去懲罰他,那不就等于你也殺了國君一樣?所以你這個罪名就得擔。這是什么?董狐寫歷史,那真的是,誰有責任,絕對不放過。趙穿固然有弒君之罪,趙盾也不能逃避。
所以儒家主張不能夠殺害自己的國君,不能夠造反,只能是什么?力諫。所謂「文死諫」,做大臣的以死來勸諫自己國君,改惡行善,死而無憾,這才叫忠臣,這個也是真正盡自己忠的本分。在其位,我們就盡到自己的責任;不在其位,我們不謀其政。在其位就得謀其政,死而后已。所以舉到史魚尸諫和董狐之筆,這都是直,「皆是直」,這兩個人都是直心。「然有事不直而理直者」,剛才舉的這兩個人,是理也直、事也直。理和事,這兩個人都做到了直。
當然還有事可能看起來不直,有委曲,但是理是直的,按照道理來講應該是這樣。這里講到《論語》里面舉出的一例,叫「如父為子隱,子為父隱」。這是什么?有一個人叫葉公,是楚國的大夫。有一天跟孔子說,「吾黨有直躬者」,這個直躬,直是什么?就是他很正直,說我們的鄉黨有一個叫躬的人,非常直,很正直。怎么正直法?說「其父攘羊,而子證之」,他的父親把一個鄰居家的羊給偷了,他就去揭發他父親,給他父親證實是有罪的。葉公認為這個兒子很直,剛正不阿。結果孔子不以為然,「孔子曰:吾黨之直者異于是」,說我們鄉黨的人講的直,跟你說的不一樣,怎么?「父為子隱,子為父隱,直在其中矣」。
這個話我們好好體會。假如你是那個兒子,你爸爸偷了羊,你是去告官還是干什么?我曾經就把這個問題問過很多人,有的人說告官是不應該,可能我會跟鄰居講,說對不起,我爸爸偷了你家羊,我現在把錢還給你,或者把那個羊還給你。這種情況等于說還是揭發他父親,讓那鄰居知道。那怎么辦?有的說,我就偷偷的把那羊從我父親那偷回去,還給那鄰居,這好像也不太理想。說來說去,最后有一種說法最令我滿意,是什么?假如我是這個兒子,我會怎么樣?我會跟鄰居說,這個羊是我偷的,我去自首。鄰居要把我拉進官府,那我就去受刑罰,替自己的父親受刑罰。這叫什么?「父為子隱,子為父隱」,做兒子的應該對父親的這些罪惡加以一些隱含。這是什么?這是一種孝心,心上是直的,但是做的事好像不直。因為確實不是這個兒子偷的,但是他認他偷,事上不直,但是理上是直。這樣讓他父親慚愧,是兒子給父親改過自新的機會。子為父隱是有這個好處,父為子隱也是這樣的一個意思。不傷父子之間的親情,同時又給父親有改過自新的機會,這叫直。
底下又有,「又如孔子不見陽貨,擇其它適而回訪之,此皆是直,是權變之直,微生高不直也」。這又舉了孔子一個例子,孔子不見陽貨,陽貨是當時魯國季氏的家臣陽虎。這個人也是非常蠻橫,但是他很厲害,他控制了季氏家的整個家族的軍政大權。孔子以為陽虎是一個小人,不與他為伍。陽虎很想讓他出來服務,孔子就是不出來,甚至不跟他相見。所以孔子不見陽貨,陽貨很想見孔子,就怎么想?他有一天看孔子不在家,于是給他送了一只蒸熟的小豬。按照禮來講,孔子家里接受了陽虎的禮物,不能不受,而且不能不回拜,一定要回訪。怎么辦?孔子也想了一個計策,趁著陽虎出門的時候,然后他再去陽虎家回訪。但是很不巧,他回訪回來之后,在路上碰到陽虎了。這冤家路窄,逃不掉的。這個是什么?是講的這個故事,孔子不見陽貨。那是什么?他做的這個事,我們看起來好像有點不直,不想見就不見,為什么還趁著陽虎不在家還回訪一次。
那我們現代人都很多是這樣的,不見就不見,管他。這樣按著《周禮》來講,就不符合禮。孔子這是什么?他要事事循禮,他用心是直的,他要恢復禮治,那自己一舉一動都要符合禮,否則你推行禮,你都不講禮,那等于落給陽貨一個把柄,所以孔子做得非常的周到。這是什么?事不直,但是理是直的,這是要有智慧,這叫權變,權巧方便。「此皆是直,是權變之直」。這個直不是微生高所知也。微生高沒這個智慧,他跟女孩子約會,女孩子不來,他就抱著柱子死了,這沒有任何權變,說老實話,也不符合禮。你這不等于自殺,自殺就大不孝。《孝經》上講的「身體發膚,受之父母,不敢毀傷,孝之始也」。微生高等于在歷史上開創了為情自殺的先河,所以現在我們看到不少的年輕人,談戀愛失敗就跳樓、就割腕,這就是不直!這就是什么?不孝,大不孝!父母養我們,生我們、養我們一場,那真不容易!上了大學,談戀愛,遇到感情糾葛就跳樓、自殺了,這真的是非常不對。所以孔子對微生高沒有贊嘆,說「孰謂微生高直」,誰說微生高是直?他心不直!他守的是小信,大信就沒有了。
好,我們來看蕅益大師批注中說,「卓吾云:維直道也,非譏議微生高也。」李卓吾這里說,孔子講這一章「維直道也」,為的是讓我們體會什么叫直心,是就這個而說,就事論事,讓我們學會用直心,而且這個直心也要懂得權巧方便。在這里孔子不是在罵微生高,不是在譏諷微生高,也不是評議他,是為了教學,用他做例子,教學方便。君子絕對不會譏諷人,絕對不會罵人,一切人都是好人。君子只學人優點,見賢思齊,見不賢即內省。微生高這一點不賢,不賢,我們內省,我們想想該怎么個直法,該怎么樣守信,這就學到了。
孔子他就懂得權巧方便,你看他在衛國的時候,遇到一個叛臣想要造反,他知道了。結果那叛臣用兵把孔子一行圍住,不讓孔子回到衛國的國都報告國君,不讓他走,非得讓他發誓。說你孔子這天下聞名的圣賢,你要在我面前發誓,對天發誓,說我放了你,你不能夠回衛國國都。結果孔子就發誓,說我不回衛國國都。這些叛臣的軍隊就放了他們,知道孔子是很守信的,發了誓哪里會改變?結果這些軍隊一走,孔子說,「我們現在回衛國國都,立刻報告衛國國君,有人造反」。這是什么?非信之信。表面看起來好像沒有信用,但是這才是真正的信,對大眾、對百姓有信。一個國家造反了、亂了,那你國家生靈涂炭,這個是有負于國民。所以孔子這時候完全不想自己,就想天下萬民,寧愿自己背著不守信用的罵名,他也要幫助這個國家安定團結。從這里我們去體會,這個信跟微生高那個信,那真的是不可同日而語。
【評析】
微生高從鄰居家討醋給來討醋的人,并不直說自己沒有,對此,孔子認為他并不直率。但在另外的篇章里孔子卻提出“父為子隱,子為父隱”,而且加以提倡,這在他看來,就不是什么“不直”了。對于這種“不直”,孔子只能用父慈子孝來加以解釋了。
(1)微生高:姓微生名高,魯國人。當時人認為他為直率。
(2)醯:音xī,即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