衛公孫朝問于子貢曰:“仲尼焉學?”子貢曰:“文武之道,未墜于地,在人。賢者識其大者,不賢者識其小者,莫不有文武之道焉。夫子焉不學?而亦何常師之有?”
關鍵詞:論語,子張第十九
衛國的公孫朝問子貢說:“仲尼的學問是從哪里學來的?”子貢說:“周文王武王的道,并沒有失傳,還留在人們中間。賢能的人可以了解它的根本,不賢的人只了解它的末節,沒有什么地方無文王武王之道。我們老師何處不學,又何必要有固定的老師傳播呢?”
子貢這里非常會講話,他言語的藝術很值得我們學習。這是子貢對老師的評價,他能夠說出這么有藝術的言語,也是基于他對老師由衷的敬愛,尊師重道。經文上說,『衛公孫朝問于子貢曰』,「衛」是衛國。在春秋的時候,魯國、衛國、鄭國、楚國四個國各有一個公孫朝,這里為了加以區別所以稱「衛公孫朝」。他「問于子貢」,問子貢說,『仲尼焉學』,「仲尼」就是孔子,孔子字仲尼。「焉學」,這個焉字當何字講,就是說孔夫子的學問從哪學來的。子貢就回答公孫朝,公孫朝是衛國的大夫,子貢回答說,『文武之道,未墜于地,在人』。這意思是說文王武王他們都是周朝開朝的圣王,武王是文王的兒子,武王建立的周朝,追認他自己的父親做文王,他們都是圣人。武王的弟弟周公,協助武王建立天下,制禮作樂,做了《周禮》。《周禮》是周朝的憲法,近代的哲學家方東美先生說,《周禮》是歷史上最好的一部憲法。它不叫法,它叫禮,禮比法更好。法是什么?強制性的,你一定要遵守。禮是什么?讓他自發性的,人與人之間自然要遵守的這些規矩。有禮,這個社會就叫治世、太平盛世;如果禮沒有了,這個叫亂世。
周朝八百年,西周滅了之后,東周開始就進入亂世。到了東周末年春秋時期,這已經是相當之亂,孔子是在春秋時期。可是文王武王之道,就是圣人之道還流傳到當時,春秋時候還能見到,所以叫「未墜于地」。文王武王雖然不在了,他們的道沒有隨之喪失,一直流傳下來,在這世間還能見到。誰來傳道?「在人」。孔子說,「人能弘道,非道弘人」。道不是說只在典籍里面,是靠人去傳的,因為道要行出來。譬如說孝道,孝道如果只是寫在文字上,我們很難去體會,僅僅只是文字。但是如果真正看到孝子,我們體會就不一樣,孝子能傳孝道。還有君臣之道,君臣之道如果有忠臣就能傳,有明君就能傳,君仁臣忠。「文武之道」在這人間,具體來講體現在五倫大道,就是人與人之間五種關系,所謂父子、兄弟、夫婦、君臣、朋友,人在這社會上不能離開這五種關系。如何處理好人際的關系?這叫盡義務。所以五倫就有十義(十種義務),所謂父慈子孝、兄友弟恭或者兄良弟悌、夫義婦聽、長惠幼順、君仁臣忠,這就是道。道是講關系,隨順這個關系盡義務,這就是德。所以父子之道,里面父慈子孝那個慈和孝就是德,道德。
朱熹朱夫子講過,「人無倫外之人,學無倫外之學」。中國傳統文化講什么?如果一言以蔽之,就是講道德。道就是講關系,儒家著重講人與人之間的關系,講五倫;德就是修十義,道德。佛家講關系比儒家講的要廣,不僅講人與人之間關系,還講到人與大自然的關系。道家也講得很多,要人回歸自然,要天人合一。還有一個人與天地鬼神的關系,這個佛家講得多,道家也講得不少,儒家有,不多。譬如說孔子說,「敬鬼神而遠之」,這就是人與天地鬼神之間的關系,這都是道。所以三種關系都要處理好,處理好了就叫德。佛家講的倫理講得究竟圓滿,他講一切眾生跟自己是一體的,這個倫理究竟圓滿。所以隨順這個一體就是大慈大悲,「無緣大慈,同體大悲」,這個比儒家講的仁愛更為升華了。
但是實際上,講淺深是圓融的。我們不能說儒家講得淺,佛家講得深;或者是儒家講得窄,佛家講得廣,不能這樣講,看你怎么樣領會。你一部《論語》,你能夠領會得很圓融,那這部《論語》跟佛家《大方廣佛華嚴經》沒有兩樣。所謂「圓人說法,無法不圓」,不能夠說佛家一定高于儒家,它們平等。法沒有高下,高下是自己的境界有高下,隨著你境界不斷提升,你對于法的理解就愈來愈深。像我們以前讀《論語》,沒有現在體會深,為什么?現在因為有佛法的基礎,用佛家一體的理念、圓融的教義來詮釋《論語》,《論語》也是大乘佛法。你看蕅益大師批注《論語》正是如此。文武之道就是圣人之道,古圣先賢證得了宇宙人生真相,然后把它表述出來。在堯舜禹的時期表述得少,有,但是留下來的典籍不多,像《尚書》這就是有記載的。到了文武周公的時候,典籍就多了,所以傳得就廣。可是傳的都是同一個道,文武之道也正是堯舜之道,孔老夫子也是傳的堯舜文武之道。
孔老夫子怎么學?在這里就說明。我們來看《劉氏正義》里頭的說法,這是清儒劉寶楠《論語正義》。「大道之傳,由堯舜遞至我周,制禮作樂,于是大備。故言文王既歿,其文在茲。及此,子貢言道,亦稱文武也」。大道之傳,大道的弘傳在人,不在文字,但是也不能離開文字。所以文字,文以載道,它是道的載體,不能離開文字又不能夠執著文字去學這個道,去悟這個道,去證這個道。中國的老祖宗,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王、武王都是圣人,他們都是證道之人。這個證道簡單的就是說,對宇宙人生真相完全明了,這種人就是圣人。他們所傳的道不是自己發明的,不是自己說出來的,發明創造出一套這么個理論學說,不是,都是自性自然流露。他們證得自性了,所以境界都相同。堯舜這兩位圣王證得了,禹也證得了,湯也證得了,文王武王也證得了。到我周,周就是周朝,堯舜禹湯,文王、武王這經歷夏商周三代。
堯舜禹的時期叫大同之治,叫天下為公。不是父傳子,而是禪讓,政權是禪讓,所謂選賢與能、講信修睦。到了禹的兒子啟,禹傳位給兒子啟,也不是說私心,故意傳給兒子的,不是。禹是圣人,他沒有這個私心,只是當時真的要找到比啟還賢的人找不到,大家都推舉,推舉啟來做王,只好傳給啟。自啟以后就變成家天下,那就是父傳子,夏朝開始了。夏到商,到周,周朝周公集大成,制禮作樂,把文武之道、把堯舜大道更為的具體化,用禮樂來表現,于是大備。用禮樂治國,來修身,以禮修身,以樂調心。中國老祖宗的大道,你看到周朝就很完備。如果子孫后代一直遵守著老祖宗的成法,那么周朝傳到現在還是周朝。只可惜這些子孫們不聽話,不孝了,沒有真正去力行祖宗的教誨,才有改朝換代。
到春秋時期還是周朝,但是天子已經失位了,沒有任何的權力,諸侯都是割據天下,這就是亂世。夫子極為痛心,可是文王、武王的這種道仍然在世間,還沒有喪盡,所以說文王既歿,其文在茲。這是孔子自己說的。文王雖然已經不在了,但是文還在,文就是講道。夫子有這個使命,他自己有這個愿力要繼承文武之道。他非常羨慕周公,把周公做為自己的榜樣,他能夠做到。只是當時因為亂世,而他又不在其位,所以雖有這個抱負,可是實現不了。結果到晚年,從周游列國回來開始著書教學。他是辦私塾教育的,開辦教學,教三千弟子,傳道,其中七十二賢人。而且他自己親自寫書,刪詩書(《詩經》和《書經》),定禮樂,著《春秋》,注《易經》,做了很多的這種典籍的會集工作。所以孔子是先王大道的集大成者,后人稱他是「祖述堯舜,憲章文武」。
所以這個道,它不是屬于哪個人,不是屬于堯舜,也不是屬于文武,它是人自性本然之道,夫子證得了。他也希望這道能夠再傳下去,這些典籍是幫助我們印證自己是不是得道。如果得道了,那你的想法、看法跟古圣人的是一樣的,用經典做印證。子貢在這里說的道也稱文武之道,就是因為文王、武王證得了。但是要知道不是只屬于文王、武王,也不是文王、武王發明的,每個人自性都本有的。這就是《三字經》上講的「人之初,性本善」,看你能不能去證得。這個本性是本善的,本善這個善不是善惡對立那個善,有善有惡的善不是真善、不是本善,那是講習性,「性相近,習相遠」,那個習有善有惡。本性那個是純善,就叫本善,沒有惡的善。佛家講本性本覺,覺悟的覺,也是一樣,意思相同。這個道還存在于世間,換句話說,還有人在行道,或多或少的在行。
子貢就說,『賢者識其大者,不賢者識其小者,莫不有文武之道焉』。這個「識」是講作記字講,記憶的記,像默而識之,這就是記憶的意思。「賢者」,才氣大、德高才大之人,才華的才,他們能夠記得遠大的這方面的道,他們能行大道。「不賢者」,能記得末小的,他們就能行末小的。但是無論大小,無不是文武之道,也無不是我們自性本善。有的人行大善,有的人行小善,大善、小善都不離自性,都是道。
因此子貢在這里結束的時候說,『夫子焉不學,而亦何常師之有』。「焉」是何字的意思,就是說我們的夫子,孔老夫子何所不學?因為公孫朝問子貢,夫子是怎么個學的?從哪學的這些道?夫子確實是學的。他自己在《論語》當中都說,他不是生而知之,他是學而知之,他是學來的。怎么學?向每一個人學習,每一個人都有他的長處,或多或少都能夠行一點文武之道,所以孔子跟他們學,沒有「常師」。常師是自始至終只跟一個老師學,這就是常師,所以「圣人無常師」是這么來的。你要知道圣人無常師,凡夫?凡夫不像圣人,無法揀別善惡、真偽,那就需要有常師。而且這個常師一定是真正有智慧、有學問、有道的老師,他才能學得成功。這一點如果像夫子,我們就學不成。夫子可以,他是圣人,他是帶著使命來到人間,他來到人間就是來整理和集成文武大道、堯舜大道。所以,他在當時向每一個人學,賢者、不賢者,只要符合文武之道他都去學。
在《劉氏正義》里面,劉寶楠先生舉了幾個例子。「書傳言,夫子問禮老聃」,老聃是老子,他向老子學禮。「訪樂萇弘」,這是向萇弘學音樂。「問官郯子,學琴師襄」,你看,都向這些老師學。「其人茍有善言善行足取,皆為我師」,所以孔子當時真正求學非常的勤奮用功、謙虛,到處學習,然后把他所有所學的匯在一起,集大成。他這么做是不得已,為什么?因為沒有一個真正的老師,沒有一個圣人的老師帶他。假如文王武王在世,他就不需要去到處學,他跟一個老師就學成就了。可是當時文王不在了,武王不在了,周公也不在了,當時在的都不是圣人,他向誰學?只好他向每一個人學,每一個人都保留著圣人之道的那一部分,他就把那一部分學來,匯集在自己身上,自己做圣人,了不起的地方就在這里。所以圣人是無常師,孔子不是普通人。
我們現在在這個社會上看到這么多的這些形形色色的人,各有一套言論,你是不是跟每一個人都學?你這樣學就完了,你肯定學糟了。因為什么?你不能辨別什么是真善,什么是假善,智慧沒開。智慧沒開就要跟一個老師學,這個老師非常重要,這一定要是明師。明不是名氣那個名,是英明的明,開明的明,就是明白的、有智慧的老師。
所以孔子做的事情不是我們一般人能做得到的,他已經做到了,我們不需要像他那樣去做,我們只需要向他學就行。所以我們就向孔老夫子學,有沒有學成功的?有,孟子就學成功了。孟子沒見過孔子,但他就跟著孔子學,看孔子公的書,跟孔子的弟子和再傳弟子學習。所以雖然沒有見過孔子,他是孔子的私淑弟子,他學成功了。孔子是至圣,孟子是亞圣,他的學問道德超過孔子其它弟子。所以我們都稱孔孟孔孟,沒有把他其它弟子跟孔子并起來,很少聽說孔曾,孔顏也有,但是沒有孔孟這么膾炙人口,孟子跟孔子齊名。所以孟子的學法跟孔子不同,孔子是無常師、集大成;孟子專學,一門深入,跟一個老師學,這都是給我們示現。我們要學得學孟子那樣,跟一個老師學,選擇明師才行。真正學成了,開智慧了,你也做圣人了,這個時候你就應該無常師,那你就廣學多聞,到處參訪,像孔子當年一樣。到處參訪目的是什么?增加后得智,自己在師門當中得到了根本智,然后出去外面廣學多聞,得后得智。如果根本智沒開,那你不能夠出去廣學多聞,一廣學多聞那你就麻煩了,你就會受污染,你就學不成了。這個我們要懂得。
所以子貢在這里贊嘆夫子,說他「何常師之有」,哪里有常師,沒有固定老師。沒有固定老師實際上也有固定老師,誰是他固定老師?文王、武王。所以蕅益大師在這里引了李卓吾先生的話說,「分明說他師文武,而語自圓妙」。子貢分明在這里說孔子師文武,他是文王、武王的學生,師從文王、武王,怎么說他沒有常師?文王、武王雖然不在,但是孔子是私淑文王、武王和周公。從哪里來學?賢者記其大者,不賢者記其小者。從這些人當中來學,學的都是同一個道,同一個老師的學問。你看子貢在這會說話,圓滿而巧妙,叫圓妙。子貢是夫子弟子當中言語最行的,確實從這里可以看出來。原來夫子不能說沒有常師,還是有常師,常師是什么?是文武。又不能說文武是他的老師,真正的老師是自性,他能夠認識自性,佛家講的明心見性,他的境界跟文王、武王、周公,跟堯舜禹湯沒有兩樣。所以可謂「從心所欲不踰矩」,無論說什么、做什么,無不與自性相應,圣人。子貢這一點他明白,所以他在這里贊嘆夫子,贊嘆夫子當然是讓我們也要好好的師從孔子,因為他確實是證道的圣人。至于說怎么學,那就得像孟子那樣,也要包括像顏回、像子貢、像曾子這些人一樣,跟一個老師學,學成功了,你證得自性了,你所言所行就從心所欲不踰矩,無不是自性。
【評析】
這一章又講到孔子之學何處而來的問題。子貢說,孔子承襲了周文王、周武王之道,并沒有固定的老師給他傳授。這實際是說,孔子肩負著上承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道,并把它發揚光大的責任,這不需要什么人講授給孔子。表明了孔子“不恥下問”、“學無常師”的學習過程。
衛公孫朝:衛國的大夫公孫朝。
仲尼:孔子的字。